聘江山（by：慕容玖夜） 一．窃钩者诛 谒州城破那一日，正逢元夕。自城内向外望去，不见往昔的漫天绚烂烟火，唯有战场上四散的旌旗燃起的滚滚浓烟，教人触目惊心。待傍晚时，天地间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将南楚王朝这座最后的壁垒之城映衬得越发苍凉。 城外烽火连天，身着鲜红嫁衣的楚嫣，独自坐在城内嘉荣王府幽冷回廊下的梨花树旁，等一个人。 她知道，如今几乎所有人都在盼她死去，就像从前那样。 她是南楚的罪人，身为守城主将，在危急之际为保满城百姓免遭屠戮之劫而开城投降，背叛了昭帝和南楚王室要她死守这座孤城的诏令，就算不被谏臣痛斥也会被史书唾骂，断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想来自己生逢乱世，拥有的不过是难以拿捏的诡谲权势和孤注一掷的可笑胆魄。幼年时，身居高位的父兄从来厌弃自己这个生来就目有重瞳的孽女，作为王妃的母亲也在看到她那只不同于常人的左眼时惊惶失措，日夜唯恐天家降罪，只因古来人说女子重瞳必为祸端，故而她自幼便时常带着勉强可视物的白纱帷帽，以左眼有疾而避开众人。就连宫中赐宴，也要将双眼以薄纱轻缚，在无人处惴惴落座。幸而生性要强，她像男子一般苦学刀剑兵法，随父亲四处为国征战，也只勉强得来一句“如此尚可”。 哪怕拼尽全力，父兄亲人，从未将她试为幺女亲妹，母亲甚至因为惧怕而不曾抱过她。他们，都不曾真心喜欢她……故而她后来贪恋战功权势，唯恐旁人将自己看低，更是变得嗜血多疑。 当她冷冷地想到此处时，那个人便来到了她面前。 那个披着玄狐大氅的锦衣青年撑着把单薄的纸伞，他鬓如墨裁，薄唇含丹，清隽如画的眉眼一如当年。 不同的是，此刻他望着她的神色，好像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李陵君在她面前缓缓蹲下，将冰冷的雪花隔绝在伞外，伸手为她拂去发间的斑驳血污。“楚姐姐，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寻你的……”他凝视着眼前女子苍白憔悴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将她紧紧拥抱在怀，再不掩饰失而复得的执着与欢喜。 “我本以为入城的路到此不会很远，未曾想，你却来得这样迟”。她淡然一笑，却不由握紧了手里的佩剑，复又松开…… 是了，如今他们一个将是殿上君，一个已是阶下囚。这局棋，胜败已分明。 遥想初见，是在那鸿门盛宴般的场景下，她本应是置身事外的看客。 彼时，那个被囚于王都的安王质子正欲向昭帝敬酒，艳妆华服的她自席间望向那个孱弱不堪的俊秀少年，心中正在幸灾乐祸。 早前听闻，北境安王有六子，他的第五个儿子李陵君生来病弱，被送来做质子。近来北地战事频发，如今让他在此露面，怕是要刻意为他安个行刺或是谋害陛下的罪名，然后藏于御苑的侍卫便会携剑而出，将其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这场即将染血的好戏，她正瞧得兴致盎然，未曾想那李陵君在走过她面前时，竟不慎跌倒撞到案前，磕破的额角血流不止，竟是昏了过去。 然而，她分明看到他在倒地前，那双幽深如水的眸子深深看了自己一眼。在此之前，还未有人敢直视她藏在轻纱后的眼睛，教她心下猛地一紧，不慎将盛满美酒的琉璃杯脱手跌碎。 在那一刻，她就知道，他同她是一样的人。 这个看似懦弱好拿捏的无能质子，在向她求救。他藏在柔和面容下对于求生的渴望如此强烈，甚至不惜损伤发肤皮相，只为谋得一线生机，在这偌大宫墙里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哪怕明知道自己可能会如同被陛下疑心的陈王质子那般莫名其妙地“溺水”而亡，也要奋力挣扎。 于是，趁着众人讶然之际，她第一次在宫宴上多管闲事。以质子患病是为不吉，不宜在宴前扫兴为由，心存侥幸地唤人将李陵君送去医治，教他躲过了这一劫。 一开始，她和很多人一样，以为只要将李陵君攥在手心，便能挟制住远在北地的安王。故而当他几次三番状作无意地向她示好时，她亲自教匠人制了翡翠玉钩赠与他作为回应，意为盼他早日承袭王位。哪怕当时他根本无法离开王都，安王的其他几个儿子也决计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不可否认，她也有私心。这个少年看似谦和有礼，实则聪慧隐忍，那双仿佛凝着春水的温柔眼眸里唯有她一人，哪怕那是伪装出来的假象，却足以教她为之心中欢喜。她也曾悲哀的心想，谁会真心喜欢一个在旁人眼里目盲的女子呢？却又有些暗自庆幸，他只能依附她，只因那时她身后嘉荣王府的权势足以掌握他生死难料的前途。 不过，谁也未曾想到，这颗看似无足轻重的棋子，日后将是南楚大患…… 二．窃国者侯 变故自永嘉二年的冬天起，老安王李慎突患恶疾病故，李陵君的舅父永平侯沈和特意来到王都为自己的外甥说情，恳求昭帝让质子回乡承袭王位。在沈贵妃和一众文臣的劝说下，昭帝竟然答应将李陵君送归。此事让一向自诩清流、不结朋党的韩太师恨不得提剑上殿，大骂昭帝昏聩，这样轻易就放虎归山。 李陵君乘车离开那夜，有南风拂过九曲廊上的飘灯珠箔，惹得那浸透了凉薄烟雨的重重绣幔翩翩婉转，在明灭光影下，显得分外哀戚温柔。 一袭霜衫红裙的楚嫣站在回廊前的梨花树下，默默吹着短笛，想着心事。 她早就明白，儿女情长终要安放于家国天下之后。在这凶险皇城里，她能保得住李陵君一时，却护不住他一世，最后终将眼睁睁看着他凄凉死去。可如今，他在王都做了太久的笼中雀，终于要张开翅膀，回归故土，变成韬光养晦、以待反击的新王。就连她的父亲也曾说过，李陵君比老安王更能忍耐，也更有谋略，这样的人，不得不除。 思虑至此，她正要有所行动，却没想到此刻本该在官道上狂奔而逃的李陵君竟自侧门偷偷潜入王府。 他近乎偏执地想要带她走，她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回答，反而抽出藏于袖中的七星匕首，猛地刺入了对方的胸膛。 “楚姐姐，你要杀我？”那一瞬，他趔趄着后退了一步，顾不上疼，只是惊痛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咬牙问道：“是不是他们逼迫你？！所以你无论如何都不肯跟我走……”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 她挣开他的手，慢慢转过身，强忍住悲伤，继而无情地朝着四周大声道：“安王世子夜入王府，意图胁迫本郡主盗取兵符。来人，将这谋逆乱臣，即刻拿下！”此言一出，便有数百名侍卫鱼贯而入，齐齐地将手中刀剑指向李陵君，让人见之心魄皆寒。 “楚嫣，你当真要如此待我？！”李陵君心下愤怒与失望如火沸腾煎熬，气血上涌之际，竟硬生生将匕首拔出，忍不住自喉头咳出一口鲜血。 他是那样全心全意地相信她，一心想与她相伴此生，不顾舅父和幕僚的痛斥与苦谏，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不顾性命前来寻她，万料不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乱臣贼子，谋窃社稷，人人得而诛之！我只恨少时心软，未能早日斩草除患！”话到此处，她毫不犹豫地自侍从手中夺过雕弓，搭了羽箭正映着他的眉心方向，厉声道，“我且问你，降是不降？！” “呵，是你要我降，还是他们要我束手就擒？”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他染血的薄唇牵起一抹邪气笑意，那双泛红的眼睛却直直地望定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今生今世，李陵君只甘愿为你一人屈膝，却断不会向南楚王室归降！纵然今日要万箭穿心，命丧此处，也绝不受辱！” “你！你……”心下一窒，只听得长弓落地，溅起一地水花。 大雨滂沱之时，有惊雷闪电，照亮人眸，正逢生死关头。 忽然之间，有众多身着铠甲的死士如鬼魅一般，自王府高檐跃下。他们纷纷抽刀向前，舍命相护自己的主人，“保护世子！” 随后，兵刃相接，杀声震天，一时纷乱。所有人都以为是永平侯老谋深算，料准了她会在王府设伏，故而多派了人手，将重伤的李陵君救走。 待到空庭灯灭，浑身湿透的楚嫣挥退侍女，照旧在回廊中饮酒。醉意汹涌来袭，风吹乱了落花，跌坐花丛间的她满身红衣溅泥，这才不再按捺满心的酸楚与庆幸，低低笑出声来，任泪湿眼眶。 谁也不知道，她是心怀与他共死的勇气，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故意将他放走的。若不刺中那一刀，定会教人起疑。若非她派人去暗中提醒永平侯，恐怕今夜李陵君就要人头落地了。 可哪怕这样，又有何用？她与他，本就是这似海侯门里一双茕茕孑立的孤鸟，哪怕曾在枷锁与困境中依偎取暖，终究还是要变成这山河珍珑中的死敌。 她还记得，多年前自己曾取笑过那个面容清雅的少年，在酒醉后不曾流露于旁人前的阴鸷又热切眼神和轻狂自负的话语。如今想来，可笑的竟是自己…… “陵君如今囚于南楚，自知身无长物，唯有一颗真心愿交付于楚姐姐差遣。不过，若来日嫁娶，当以江山为聘，天下为礼。我会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悉数都捧到你面前。” 原来在那时，他就知道自己终将回归故土，早早地暗中筹谋，有那样的野心和计划。唯有她还看不清，依然舍不得，放不下，忘不了。 永嘉三年，北境安王密结陈王、酹王，以百万之兵起事云洲六郡，后世史称三王之乱。 三．窃我心者 永嘉六年，楚嫣和李陵君在战场上碰过几次面。自从三年前，她听闻父兄被敌军斩杀马下后，就变得越发暴戾，不惜以各种同归于尽的战术想要与他决一死战。 奈何南楚江山已非一人之力可力挽狂澜，年迈的昭帝一心求和，不想再生战端，此举却给了敌方可乘之机。他们一鼓作气，挥师南下，踏破了三重雄关天险与中洲腹地，直至兵临王都前的最后一道壁垒，谒州城。 然而，这一战，她输得彻底，却在最落魄时，红妆如画，与他相见。 彼时，梨花伴雪曳，暗香影迷离。这良辰好景，终是辜负了一双人。李陵君是在触碰到她那双无论如何都捂不热的手时，才发觉楚嫣服了毒，连神志都在逐渐变得恍惚。 “怎么会这样？楚姐姐……”他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望着她，不由哽咽：“为何你总是这样，锱铢必较，不肯低头，自以为是……” “败军之将，死何足惜。我本就抱着必死之心，可你这个傻瓜，却下不了手。这一次，不如，就让我来帮你”。说着，她便体力不支地跌跪在地上，却还想要努力地轻声慢语，就像是安慰从前那个为了求生磕破额角，弄得满头鲜血的孱弱少年。然而，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却嘶哑不堪。 “从前……是谁发誓同我说，要为我去争夺天下呢？如今，你都做到了。我，真的很欢喜……少时曾闻，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未曾想，窃我心者，今后将是天下之主。陵君，你终于……得到了你想要的……”冰凉的雪跌下如扇眼睫，却在唇边化为温热的泪滚落脸颊，她服毒已有半个时辰，此刻连说话都快没有力气了。 “明明……我全都做到了，为什么，你宁死都不愿成全我？！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是你亏欠我！当用一生偿还，你怎么敢……怎么能……待我这样狠毒？！”他黑如曜石的双眸满是偏执和痴狂，紧紧拥抱她的双手都变得颤抖不已。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忆和痛裂心底的悲伤已随细碎时光无声地淌入魂魄，教他如何轻易割舍？ 其实，他自始至终都知道，她起初只将他当做掌中的棋子，从未想过要帮他离开王城。他也曾心甘情愿为权臣所利用，只因那时，那个与他日日相伴的少女已是他放不下的牵挂。直到舅父遣使臣自北地前来，一句“归期可期，江山可聘”，便教他顷刻动摇，不再满足于只做她身边的一个听话的傀儡，而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来拥有这辈子最不可能得到的人。 一个人，如果太过于懂得自己的野心，知道权衡利弊，善于纵横捭阖，便要拼尽全力去维护己拥有的一切。谁敢说,若大权在握，便能毫无私心？但太过执着于得到，或许会失去的更多…… “纵然机关算尽，以情囚人，未曾想，竟是……作茧自困。可到最后，我还是……等到你了……” 情到此处，毒至肺腑。她还有许多深藏于心的话，都来不及同他再言余生了…… 回想这一世，生来时时心怀忧患，日夜坐卧不安。命若斑驳细雪，奈何冷情凉薄。 幸而，阖眼之时，不见寂寞江山，唯有心上故人。 如此，便也很好……